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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疑,莫里哀笔下的堂璜是个风流公子。但他首先是个教养良好的人;在惹上寻花问柳这种不可抵拒的习性之前,他一心效仿某种理想的典范,使自己在一个风流俊雅的年轻君主宫中成为备受赞赏的人物。
莫扎特笔下的堂璜则更接近自然,没有那么重的法国味。他不那样考虑“别人怎么说”先不说别的,他至少不像都比涅笔下的那个弗奈斯特男爵所说的,想到“自吹自擂”关于意大利的堂璜,我们所有的就只是这么两个形象。大概在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初期,他所表现的,也就是如此。
在这两个形象中,有一个我是绝对不能介绍的,因为我们的世纪太“一本正经”了。我必须回忆我在拜伦勋爵那儿听过多次的名言:“这个虚伪的时代”这种虚伪是那么可恶,它瞒不过任何人,但它却有一份极大的好处,就是给那些蠢东西提供说词,要是有人敢对某事发表看法,或者对某事表示嘲笑,他们就会忿忿不平。它的不利之处,是大大地缩小了历史领域。
若是读者有雅兴,允许我作一番介绍,那我就恭敬地说一说另一个堂璜的经历。这在1837年是可以做到的。这个堂璜名叫弗朗索瓦-桑西。
之所以出现堂璜这样的人,就是因为世上存在着虚伪。若是在古代,出现堂璜这种人是没有道理的。因为那个时候宗教就是快乐。它鼓励人们寻欢作乐,又怎么会惩处那些一心追求快乐的人呢?只有政府才实行戒律,对危害国家,当然也是危害所有人利益的事予以禁止。不过,对可能危害行动人自身利益的事,它并不禁止。
因此在古代的雅典,任何有钱好色的男人都算得上堂璜。谁也不会对此表示异议,谁也不会认为,这种生活是无边苦海,节制受苦才是功德。
我不认为,古代雅典堂璜会和现代王朝的堂璜一样,迅速地滑向犯罪的深渊。现代堂璜的很大一部分乐趣,在于与舆论作对,而起初,年少无知的时候,他干这种事,以为只是与虚伪对抗。
在路易十五治下,违犯王法,向一个盖屋顶的工人开枪,把他从屋顶上打下来,这难道不说明,人们生活在君主社会里,有着良好的教养,但也不会把法官放在眼里。无视法官,这难道不是少年堂璜堕落的头一步。
当今之世,女人不再吃香,所以堂璜一类也就少了,即使有,他们开始也只是把对抗同代人信仰中的一些思想观念当作荣耀(他们认为这些思想观念毫无道理),追求一些十分自然的快乐而已。只是到了后来,堂璜开始变坏以后,他才觉得与舆论,连他本人也觉得是公正合理的舆论作对是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。
在古代人身上,很难发生这种转变。只是在罗马皇帝治下,尤其是在提比略在卡普里岛大过其奢华荒淫的生活之后,人们才发现一些为了堕落本身,也就是说,为了获得与同代人的舆论作对的乐趣而堕落的浪荡公子。
因此,我认为正是由于基督教,才使堂璜这种魔鬼般的角色成为可能。无疑,基督教向世人宣称,一个可怜的奴隶,一个罗马的斗士,他们灵魂的权利,与恺撒大帝毫无二致。因此,应该感谢它引发了一些细腻的情致。而且,我也不怀疑,这些情致或早或迟在民众中显露。伊尼特(注:古罗人诗人维吉尔的著名史诗。)就比伊利亚特温柔多了。
耶稣的教理其实就是与他同代的阿拉伯哲学家的理论。继圣-保罗宣讲的原则之后带给世人的唯一新东西,就是教会。它完全脱开了民众,利益也完全相反。
这个教会唯一的使命,就是培养和加深民众的宗教感情。它拼构出一幅幅幻景,建立起一套套风习,以感化各个阶层的人,从未开化的牧人到昏聩麻木的宫廷老臣的心灵。它善于回忆童年的美好印象,也会抓住小小的时疫和灾祸,借以加深恐惧感和宗教感情,或至少建造一座壮丽的教堂,媲如威尼斯的“永福”教堂。
既有这样的教会存在,便有以下这种奇妙事情产生,圣-雷翁(注:公元440年当选为教皇。在位期间,遇匈奴可汗阿蒂拉进攻罗马,他亲自出面求和,送了许多礼物,才使阿蒂拉撤退。)(satléon)教皇不用武力,就顶住了野蛮的阿蒂拉及其蛮兵蛮将的进攻,这支蛮军刚刚使中国、波斯和高卢人闻风丧胆。
因此,这种宗教和被歌曲歌颂的绝对权力——人们称之为法兰西君主制度,制造了许多怪异事情。倘若没有这两种组织,世人大概永远无缘见到这些事情。
这些事情好也罢,坏也罢,终归是奇特怪异的,简直能让亚里士多德、波里比亚、奥古斯都以及其他古代贤哲惊叹不已。我毫不犹豫地把堂璜的现代个性也列入这些事情之中。依我之见。这是路德(注:即马丁-路德,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。)之后历代教皇制定的禁欲主义教规的产物。因为雷翁十世教皇及其教廷(1506)遵行的基本上是雅典时代的宗教原则。
莫里哀的堂璜是在1665年2月15日,即路易十四登基之初上演的。那时这位君主还不是个虔诚的教徒。然而教会的检查官却删去了林中穷人那一场。这位检查官为了获得有力支持,想使这位极为稚嫩无知的年轻国王相信,冉森教派(注:荷兰神学家冉森创立的一个宗教改革门派。)就是共和派的同义词。
堂璜的原作者是个西班牙人,名叫蒂尔索-德-莫利纳。大约在1664年,有家意大利的戏班子在巴黎演出了一场模仿这个作品的戏,大为轰动。也许,这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出戏。这是因为,戏里有魔鬼,有爱情,有对地狱的恐惧,亦有对女人的激情,也就是说,在所有人——只要他们稍稍超出野蛮状态——看来:这里面既有最可怖的,亦有最甜蜜的东西。
堂璜的形象被一位西班牙诗人引进了文学领域,这不足为奇,在这个国家的民众生活里,爱情占了很重要的位置。在那儿,这是一种庄重的感情,为了它,一切都可以轻易地舍弃,甚至虚荣心!这真叫人难以相信。在德国和意大利亦是如此,这种感情驱使那些外国人干出种种疯狂举动,例如,娶一个穷姑娘,只要她漂亮,逗人爱就行。说实在的,唯有法国完全摆脱了这种感情。我们法国人都是精于算计的。在法国,姿色欠缺的姑娘并不乏追求者,而在别处,这种姑娘只能去作修女。在西班牙修女院所以不可缺少,原因就在于此。在这个国家姑娘不备嫁妆,这种习惯巩固了爱情的胜利。在法国,爱情难道不是退避三舍,也就是说,只存在于那些没有家庭专聘公证人去撮合结婚的姑娘之中!
拜伦勋爵笔下的那个堂璜,就没有必要提了。那只是福布拉斯,一个微不足道的英俊后生,交了种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好运罢了。
因此,堂璜这个奇特的个性,只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才首次出现的。十七世纪,一个酷热难当的白昼之末,一位意大利公主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,一边说:“多遗憾,这竟不是一种罪孽!”
依我之见,这种感觉构成了堂璜的个性基础。也正如大家所见,基督教于这种感觉是不可缺少的。
关于此,一位那不勒斯作者写道:“这不就是意味着明知上天可以把你捏成齑粉还要与上天对抗?”据说,由此产生了找女信徒做情妇的极大乐趣,而且这个女信徒要十分虔诚,清楚自己造了孽,满怀激情祈求上帝的宽恕,正如她满怀激情犯下罪过一样。
有一种简单的伦理,把对人有益的称为德行。严厉的庇乌五世倡导或者制订了一套琐细的教规,与这种伦理截然相悖。当时存在着极为严酷的宗教裁判制度。正因为太严酷,所以它在意大利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,以后便转移到了西班牙。庇乌五世新订的教远规加强了宗教裁判的权力,使人人都对之心生畏怯。在若干年头里,凡不执行,或公然蔑视这些被列为最神圣的宗教义务之一的繁琐教规者,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。假定有一个极为堕落的基督徒,正好在教皇刚刚颁布这套教规的时候出生在罗马,看到公民在宗教裁判所的可怕法律面前战抖的情景,一定会耸耸双肩,寻思道:
“好家伙!我已是罗马这个世界之都最富有的人,我也要成为这里最勇敢的人,那些人遵守的东西,我要公然蔑视。再说它们也确实不像人们应该遵守的东西。”
真正的堂璜,就应该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,思想敏捷,明确,一眼就能看出人们的行为动机。
弗朗索瓦-桑西也许会寻思:“我这个罗马人,1527年出生于罗马,正逢波旁统帅率领的路德教派士兵在罗马洗劫六个月,犯下种种可怕的渎圣暴行的年头,我用什么有效的行动,来让人注意我的勇气,从而尽最大可能地享有对抗舆论的乐趣呢?我怎样来让那些愚蠢的同代人大吃一惊呢?我又怎样去感觉不同于这帮凡夫俗子的强烈快乐呢?
一个罗马人,尤其是一个中世纪的罗马人,决不是只说不做的人。空口说大话在意大利,比在世界任何一国都要被人瞧不起。
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人,就叫弗朗索瓦-桑西。1598年9月15日,他就在妻子女儿眼皮下被人杀死。这个堂璜没有给我们留下半点可爱的东西,他并不像莫里哀笔下的堂璜,因为想做个有教养的人,而陶冶、改变自己的性情。他所以想到别人,仅仅是想显示自己比他们优越,想利用或者憎恨他们。堂璜决不会在别人的好感,美好的遐想和温柔之心的幻觉中体验到快乐。他需要的快乐,首先就是胜利,就是引人注目,就是被人承认。他需要的是无礼的勒波莱洛在伤心的埃耳维尔眼前打开的那份名单。(注:勒波莱洛是堂璜的心腹。埃耳维尔是堂璜的妻子。他打开的名单上记有堂璜追求的101个妇女的名字。详见莫扎特的歌剧堂璜。)罗马堂璜小心谨慎,掩饰自己的个性。他不像莫里哀笔下的那个堂璜,把自己的隐情告诉仆人。他没有知己,也不乱开口,说的都是有利于实现自己意图的话。莫扎特写的堂璜,有时还有点真情实意,还有点惹人喜欢的快活劲儿,使得我们原谅他的荒唐,可这一切在罗马堂璜身上是丝毫不存。一言以蔽之,我要描绘的是个丑恶的形象。
我原来只打算研究他的个性,不准备叙述,因为它只会使人厌恶而不会使人觉得好奇。可是我说实话,几位旅伴向我提出了这一要求,我实在无法拒绝。1823年,我有幸和几位可爱的人一起游历了意大利。那次旅游让我终生难忘。我和同伴们一样,都被贝阿特丽丝-桑西的那幅精美的画像迷住了。今天在罗马巴贝利尼宫,还可见到这幅画像。
现在,巴贝利尼宫的画廊里,只剩下七八幅画了。不过其中四幅是杰作。第一幅出自拉斐尔之手,画的是他的情妇,著名的弗纳丽娜的肖像。这幅画是地道的真迹,不容置疑。今天还可找到几张临摹它的作品。它与佛罗伦萨画廊里被认为是拉斐尔情妇的肖像截然不同。那幅肖像还被摩根以拉斐尔情妇的画名制成了版画。当然,那幅画不是出自拉斐尔之手。看在这位伟大画家的份上,读者或许会愿意原谅这一小通离题话。
巴贝利尼宫的第二幅珍藏是基多的作品。这就是贝阿特丽丝-桑西的肖像。人们平常看到的她的像,有许多印制太差。这位大画师在贝阿特丽丝的脖子上画了一小块起皱的布,头上顶了一块花帕。他没有如实地画出她特意订制的临刑时穿的衣服,也没有画出这位年方二八,刚陷入绝望之境的可怜少女蓬乱的头发。他怕这样画出来过于真实,反让人感到恐怖。在他的笔下,姑娘面部秀美,目光温柔,眼睛大大的,那个惊诧的模样儿,就像是一个人在号啕大哭时冷不防被人撞见似的。她的头发金黄,煞是好看。在这个面庞上,看不出罗马人的傲气,以及常常从某个“台伯河之女”(注:台伯河流经罗马,因此台伯河之女即罗马女人。)坚定的目光里流露的自信。那些罗马女人常常自豪地称自己为“台伯河之女”可惜读者将从下文获知的惨案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八年,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中间色调变成了砖红色。
巴贝利尼宫画廊的第三幅杰作是卢克莱丝-佩特洛尼的肖像。她是贝阿特丽丝的继母,与她一同被处死。这是个典型的罗马妇人,天生漂亮而高傲。她容貌华贵,皮肤白皙,眉毛又黑又浓,目光热切含着肉欲,与继女温柔、单纯,近乎德国人的面容适成鲜明的对照。
第四幅画像是提香的一幅杰作,图像逼真,色调鲜明。那是一个希腊女奴,著名执政官巴巴利戈的情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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